雷竞技raybet在从小孩变成大人的路上,我们总会无意撞见家里的秘密,是爸妈藏在抽屉下的离婚协议书,是微信里赤裸暧昧的对白,抑或是一条条催债的短信。在一脸茫然与震惊过后,知晓秘密的我们会装出不谙世事的孩童模样,小心翼翼地将心事塞进心底最深处的某个角落,和爸妈唠着嗑,吃着饭,说着明天要去哪里玩。假装看不见家里的大象,仿佛世界的一切照常运转。

  从那一刻起,我们也发生了一些难以觉察的变化,突然明白父母眼里的爱恨交织,开始收起以往的任性天真,甚至学会了克制与隐忍不发。我们听不见亲戚脱口而出的话,看不到明晃晃的沉默与冷战,假装不喜欢垂涎已久的名牌球鞋和包包。就算我们尝试与伙伴袒露彼此的过往,在信里写下不堪重负的秘密,但依然为别人一家的幸福眼眶通红,一个人彻夜难眠,围着偌大的校园绕了好几个圈。

  有好几次,我们冲动地跑到父母跟前,想大声地告诉他们自己已经知晓了一切,也想和他们坐下来好好聊聊。但每当话到嘴边,却不知道从何说起,最后只能满脸通红地憋出一句,“我想出去走走”。

  更多的时候,我们都在配合着父母,一起保守着近乎于公开的秘密,维持这来之不易的和谐与平衡。我们都深知,家里的伤疤已不能再被揭开,陈年往事积累下的恩怨或许只能让时间来解决,就像是总对自己说的那样,“一切都会过去的”。但一切,真的会过去吗?

  在关于隐瞒的叙事里,小孩是失声的。他们从未袒露,也从未被看见。可这并不意味着痛苦已然消失。我们采访了三位在秘密里长大的受访者,他们或是发现秘密却选择“装睡”,独自消化不安;或是尝试“醒来”未果,便不再开口;或是早已彼此知晓,却熟稔地沉默,不愿打破风平浪静的表象。

  人们常说妈妈有筑巢的本能,能够在所有事物中看到危险。但我好像也是这样,会在空气中嗅到愠怒、读到不安、挖出秘密,然后慌张地将秘密再次尘封,假装从未知晓。这是我几近本能的“装睡”。

  初中时,爸妈为了让我接受更好的教育,把我送到了成都,寄养在小姨家,与小姨、表弟、外公、外婆住在一起。高中时,我又开始了寄宿生活,只有周末才能回家。

  对于那时的我来说,周五是最值得期待的。在下课铃响了后,与朋友挤上公交,穿过三环高架,外婆就在车站旁等着我,一边跟我聊着最近发生的事儿,一边就走到了家。小姨准备好的水果拼盘就在桌上,妈妈的电话也会准时响起。

  我独自走到了家,敲了敲门。小姨应着“来了”打开了门,她看上去和平常没有太多不同,只是有些提不起精神。

  我换上拖鞋,站在狭长的入门口,望向坐在沙发上的外婆,她出奇的安静,轻喘着气。外婆平常总是闲不下来,不是在厕所洗衣服,就是在厨房择菜。更奇怪的是,外婆竟然完全没向我解释“为什么不来接我”。

  “家里分明发生了什么事”的感受越来越强烈,“小姨的手机里一定有些什么”的直觉一闪而过。我放下书包,迈向卧室,看到了地上的手机。没有犹豫,我输入了密码,点开小姨与妈妈的短信记录。

  对话中,妈妈的悔恨与小姨的不解,我都记不太清楚了。但我知道,她们一致决定要瞒着我。我放回手机,走回书桌前,也下定决心加入她们的“隐瞒计划”。

  我很清楚,她们选择瞒着我,是出于一种保护,希望我的青春不必为此烦恼。当然,这也是出于妈妈的自尊,她希望我眼中的她,依旧完美。我都知道,于是在之后的几年里,我都藏得很好。

  在学校时,我依旧咧出笑脸,与朋友们打闹。回到家后,我一边小心翼翼地装作毫不知情,一边却又嗅着大人们的情绪,生怕错过任何变动。

  我学会在听到小姨与外婆们叹气时,平静地带上耳机;在抽屉翻到父母的离婚协议书时,乖巧地把它放回原处;在看到妈妈催款的短信时,默默地锁上手机;在察觉到爸爸瞪向妈妈时,匆忙地挪开目光。

  我开始省下一杯杯四元的金桔柠檬茶,不再购买新款耐克与阿迪达斯,总是轻轻握住妈妈的手,扮演着毫不知情的“女儿”。而他们,也拙劣地扮演着一切正常的“大人”。

  高二的寒假,奶奶确诊了淋巴癌晚期。我从成都赶回老家,在病床前看她咽下最后一口气,近乎凝固的空气与热闹的葬礼压得我喘不过气。

  我在葬礼的间隙,从殡仪馆逃回外婆家,抱着外婆抽泣个不停。表弟坐在一旁,皱着眉头,又伸手拍拍我的背,想要安慰我,却脱口而出“怎么全部坏事都凑到了一起,奶奶去世,姨妈欠了一大笔钱,我不知道为什么家人间不能互相帮忙........”没等他说完,外婆便呛声制止。

  我心中一颤,身体僵住了一秒,赶紧哭得更加大声,想要盖住表弟的安慰,装作什么也没听到,又更紧地抱住了外婆。

  高三时,我从成都转回老家,准备高考。妈妈请了一年的假,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套房,照顾我的饮食起居。爸爸会在每个周末来陪我。在一个晚自习上,我收到了妈妈的消息“快回来,喝醉了”,我的心扑通扑通直跳,一种巨大的恐惧扑面而来,坏事应该要发生了。

  坏事果然发生了。在一堆水泥沙旁,爸爸将拳头不断挥向妈妈,质问她为什么要赌、为什么不听劝、为什么把家里搞得一团糟。妈妈瘫倒着,只能发出“呜呜”的声音,听不出是求饶还是悔恨。

  大姑来了,拖走了爸爸。我稀里糊涂地跟着他们上了楼,爸爸一边痛哭,一边喃喃说道,“我知道你很恨我,但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,我很痛苦。”

  小的时候,妈妈的脾气十分火爆,我作业本上鬼画符一般的字、红笔批改下的叉,哪怕是九十分的试卷都能轻易地惹恼她,稍不如意,我便会被巴掌、衣架抽打。妈妈总是涨红了脸,近乎尖叫地怒吼着,她不明白我为什么总是写不好作业。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让我如此疼痛,只是静静地站着挨打,瞪向她,不哭也不求饶。

  在妈妈离开后,我关上门,将自己缩进被窝里,裹成一团,任由眼泪往下流。这个时候,妈妈总会偷偷跑到我的房间,轻轻抱着我,和我道歉“妈妈今天没有控制好情绪,你能原谅我吗?”而我每次都会闭上眼装睡。我没有接受她的道歉,也不曾怪罪过她。

  爷爷没有离世前,我的家里有七口人。爸妈,爷爷奶奶,以及我和我的两个姐姐。家里人口多,还有一些遗留的历史问题,矛盾总是在父母之间,亲子之间,乃至婆媳之间,不可避免地频繁发生。二十三年来,我就夹在这些问题里面,一边装作若无其事,继续着小儿子对世事的无知与懵懂;另一面却心事重重,夜里辗转难眠。

  父母糟糕的婚姻关系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年。自我有印象开始,吵架、欺骗与冷暴力就充斥在这个农村家庭里。我家是一栋两层楼高的自建房,有四个房间,姐姐们各一间,爸爸一间。我和妈妈一间,在二楼,分开两张床睡。我装睡的本领,正是从这个安排中习得的。上了高中之后,我才慢慢地拥有自己的房间,可以存放自己的一些心事。

  七岁的一天晚上,我爸要打我妈。我妈抱着装睡的我,泪流满面地吼道“你打死我吧,有本事你把儿子也一起打死,我也不活了”。话语撕心裂肺,那时候我面对着墙,浑身颤抖,眼泪哗啦啦地流了出来。

  当天夜里,只有我一个人在家,爸妈都还没回来。做完功课后,我早早就在床上睡着了。睡到迷迷糊糊的时候,妈妈回来了。她开了一盏比较昏黄的灯,坐在自己的床上,用手机反反复复地拨打着同一个号码,直到接通。妈妈嗔怒地对着电话喊道:都几点了,你又去哪鬼混了,你心里还有这个家吗?

  我伸了个懒腰,夹着被子转身靠墙。在那天夜里,妈妈几乎没有睡觉,开门关门、下床走路的声音断断续续,却又急促有力,我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恐惧,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即将到来。在这种不安中,我睡着了。

  突然,我听到楼下大门被打开的声音,有一个脚步声急促地从远及近重重传来,噼里啪啦,就像是一头野兽朝着自己的猎物冲过去。随着房门被轰一声地砸开,一道喝醉酒的身影出现,我爸说“你不是要找打吗?”

  我妈跑到我床上,紧紧地抱着我,满脸通红,带着哭腔,决绝地说:“有本事你把儿子也一起打死”。小时候的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去应对这件事,只能继续装作睡着,手脚冰凉,浑身发抖,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,打湿了整个枕头。

  不知道过了多久,我听见有一阵脚步声由近到远地慢慢传来,我妈给我盖好被子,然后起身离开,接着是关灯。随着“啪”的一声,黑暗就这样来临。

  到了第二天,爸妈在我面前如常地洗漱,上班,我的桌上依旧是面包和牛奶,他们似乎忘掉了昨天发生的一切。我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,乖乖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,等待着大人送去上学。

  再后来,不管发生什么,爸妈都很少在我面前吵架,也很少让我知道家里的事情。尤其是我爸,他几乎不冲着我发火。哪怕喝醉了酒,工作受挫,心情不好,爸爸都温温柔柔的。唯独对妈妈不好。

  争吵依旧在继续。写作业的时候,我时常看见爸妈眼里的恨,彼此相顾无言;半夜后,楼下,房间里,也总能听到被挂断电话的嘟嘟声和对峙的话语,我也从最初的害怕、流泪到习以为常,慢慢练就了在嘈杂中迅速入睡的本领。

  高一下学期,五月中旬,我考了年级第五。班主任要开一个家长会,让我们写一封信给自己的父母,告诉他们自己成长的感受和体会。

  我在信里是这样写的:亲爱的妈妈,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信……我知道你和爸爸的关系并不是很好,也吵了很多次架。你也为此很不开心,甚至和我说‘我再也不会高兴起来’。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但希望我们都能好好沟通,你也能说出你的烦恼,开心起来。

  那是我第一次,也是唯一一次试着去解决问题。我站在走廊外,预想着妈妈的反应和应对措施。看完这封信后,我妈在朋友圈里发了这样的一句话,“儿子长大懂事了,终于知道妈妈的辛苦了”,配以两个流泪的表情。

  等到大学,听姐姐说了许多家里的事,也亲眼见证了许多。年轻的时候,爸爸和姑父,输掉了一大笔钱;19年初,爸妈闹着要离婚;同年年末,妈妈做了一场手术,没有人陪床,一个人在医院门口打车回家;还有妈妈和姐姐不愉快的种种……

  我依然在微信里装作很开心的样子,给爸妈发着比心的表情包,另一边想不出个所以然,靠在椅子上,长长地叹一口气。

  忙完学校的事情后,我会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闲逛,想着回家的时候应如何开口。但每次回到去,说的总是“我回来了”。

  在我六七岁的时候,半夜总是被睡在身旁的妈妈突然叫醒。她会轻轻拍我的后背,眼睛闪烁看向天花板,喃喃地说,“妈妈给你讲个故事吧”。我半眯着眼睛,被她搂在怀里,听她讲述她和爸爸的故事,我对爸爸的印象也是从这里开始慢慢清晰的。

  小小的我就能感受到,妈妈背井离乡十多年,身边没什么朋友,实在没有人说了,才会找我倾诉。“要生你的时候,我和还没有领证,计划生育管得很严,一旦被抓,就没有你了,我不敢出门。有一次,连续几天不回来,我担心他,就挺着个大肚子出去找他。但我还是被抓了。我被关在房间里,越想越痛苦,决心要把你生下来。白天我就观察,想办法出去。”

  那是三楼。窗户不远处有一条从楼顶接下来的水管,一直通到一楼的蔬菜棚,下面是菜市场,熙熙攘攘。

  “早上四点多,我决定逃。我把窗户撞破,探出身子抓着水管,顺着往下滑。水管旁边有很多铁丝,我一边保持平衡,一边躲避铁丝。最后我没有力气了,手心也出了很多汗,手一滑就摔在一楼的蔬菜棚上。菜市场很吵,但还是被一个卖菜的老农发现了。他问我怎么在上面,我浑身发抖说不出来话。”

  妈妈停顿了好久,我已经快要睡着了,隐隐约约感觉到她拉起我的手,放在她的大腿上,摸起来好像有几条凸起的疤痕。她声音有点哑,说“铁丝划的,当时一点都没感觉,你在保护妈妈。”

  “逃出来了之后我赶紧打车回家,发现在家抽着烟打麻将。”妈妈开始抽泣了,我好像也听到了噼里啪啦打麻将的声音。

  和妈妈不同,我不讨厌噼里啪啦的麻将声,但却害怕打完麻将后的死寂。当爸爸无事可做,就会突然关心起我的功课。他辅导作业时,手里会拿着一根筷子,时刻准备打我的手。“三加四等于几”,我脑子里还会不断回想那个画面——

  他拿着三个喝光的酒瓶子,咚咚咚地放在地上,酒瓶和地砖刺耳地碰撞。然后,他大声地问我,这是几。我手开始抖,说三。他又拿起四个酒瓶子,一个接一个地摆在后面,叮叮哐哐。我手抖地更厉害,嘴巴张不开,只看到无数的酒瓶子,和渐渐模糊的数字。这样的震耳欲聋在我的整个成长过程中反复上演。

  即使是这样,白天我还是对爸爸毕恭毕敬。但是,到了晚上,我听着妈妈对他的控诉,也萌生出很多恨意。他不是一个好丈夫,也不是一个好父亲。但他是我的父亲,关于他的过去,我好像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。小的时候是这样,长大了更是这样。

  在亲朋好友面前,他会亲密地拉起我的手,骄傲地说我懂事。我也会表现乖巧,附和地点头。他偶尔也会透露出对我的亏欠,略带愧疚地说陪我的时间太少了,对我有些严厉,但也仅限于此。在外人面前,我无法插嘴,也没有力气争论,他好像从未给过我质疑的空间。

  我们几乎没有单独相处的时间,除了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,会客气地聊天。在饭桌上,我们默契地只谈我的学习和未来。我们从不会回忆和谈论我的母亲、他的妻子过去经受的委屈;他不会告诉我妈妈腿上的伤痕从何而来;我们不会说起只因为我是个女孩,他不愿意给我起名字;不会聊妈妈怀着孕一个人翻字典给我起名字,而出生了好久,他都不知道我叫什么;我们也不会谈论他为什么从未参加过我的家长会,却一直粗暴地关心我的成绩……那些撕心裂肺的事情好像从来都没有发生过,也好像从来不会对我们的父女关系影响分毫。

  我好像不知道他的过去,他好像也没有参与过我的成长。这种疏离是,我们中间横亘着一座隐形的大山,我们明明知道它的存在,也明知道我们相隔很远,但还是要假装亲密依偎,上演其乐融融的戏码——他假装关心,我假装懂事。

  甚至在我已经成年,填报大学志愿的时候,他仍然毫不收敛,酒醒的午后踹开我紧锁的房门,大声质问我为什么不选择师范专业,指责我不懂感恩,并抬手给了我三个耳光。我已经快失去理智,吼着质问他凭什么要干涉我的未来时,也没有提起他对母亲的折磨、对我的伤害。也许是我默认他不知道我了解他的过去,也许是我不愿意用最锋利的刀刺向他,也许是我觉得他很可怜,也许是我太懦弱。

  到现在,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好像已经变成了习惯。当我发现前男友在抖音对着陌生的女生嘘寒问暖的时候,就像是看见爸爸四、五千打赏女主播一样。我不允许自己悲伤太久,返回页面,关掉后台,锁屏,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。

  翻到隐晦的消息、撞上激烈的争吵,亦或是被告知沉重的回忆。我们都曾无意闯入偌大家庭中的隐秘角落,然后蒙上双眼、捂住耳朵,假装毫不知情,这是一场双向隐瞒的表演。

  父母总在明处,扮演着擦拭污秽的那一方,他们以“为了小孩好”为由,自愿隐瞒所有的不堪,以为能够换得孩子无忧无虑的长大。而小孩看似一无所知,藏住所有不安与疑问,烂漫地活在父母捏造的童话世界。

  他们都是“天真烂漫”想象之外的小孩,远不止懂事而已。他们理解父母的“好意”,却也翻来覆去猜想父母隐瞒的原因。在这个过程中,痛苦的重量早已翻倍,那些翻出的秘密没再消失,反而在悠长的时间长河中搁浅,试图理解父母却仍觉欺骗的感受也再次加码。

  毕竟,在小孩的生命里,父母是如此的重要,以致于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够激起她们的猜疑,“发现秘密”如此简单。理解父母的苦衷,配合他们的隐瞒也理所应当。可是,“装睡”之后,醒来是否可能,不被看见的痛苦又能否纾解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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